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盐济甘泉(第1/2页)
雍正五年七月廿三,甘泉县的雨终于歇了。
刘满仓站在县衙前的石阶上,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际线,靴底还沾着没干透的泥浆。他刚从南乡回来,那里的情形比账册上记的更糟——洛水漫过堤岸时,卷走了沿岸十八个村落的屋舍,如今退去的洪水在田地里留下半尺厚的淤泥,禾苗泡得发腐,一捏就成了褐色的浆。几个老农蹲在田埂上,手里攥着连根烂掉的稻穗,脸皱得像晒干的莲蓬,见了他只磕头,嘴里反复念叨“青天大老爷”,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。
“大人,粥棚的柴要不够了。”捕头周虎从身后赶来,粗粝的手掌在腰间的刀鞘上蹭了蹭,“城南的林大户说,今年的柴都被水冲了,要价翻了三倍,还说……还说先付现银才肯送。”
刘满仓喉结滚了滚,没说话。他转身往县衙里走,廊下的柱子上还留着水痕,像一道丑陋的伤疤。账房先生王敬之正蹲在地上扒拉算盘,见他进来,苦着脸把账本递过去:“大人,库里的存粮撑不过十日了。之前报上去的赈灾粮,府里说要等邻县调拨,可眼下……”
“眼下百姓等着吃饭。”刘满仓打断他,指腹在账本上那行“存米三百石”上按了按,指节泛白,“去,把县衙后园的那片菜畦刨了,能填肚子的都送到粥棚。还有,我房里的那套紫檀桌椅,让王二去当铺换些粮来。”
王敬之愣了愣:“大人,那是您上任时太夫人给您留的念想……”
“念想填不饱肚子。”刘满仓摆摆手,声音沉得像压了块石头,“粥棚那边再加两口锅,午时和申时各加一次粥,哪怕稀点,也得让百姓能喝上热的。”
周虎刚要应,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。两人快步出去,只见粥棚方向涌来一群人,个个面黄肌瘦,衣衫褴褛,领头的是个拄着拐杖的老汉,怀里抱着个气息奄奄的孩子。那孩子约莫四五岁,嘴唇泛着青灰,眼皮耷拉着,任凭老汉怎么晃,都只有微弱的呻吟。
“刘大人!您救救孩子!”老汉扑通跪下,身后的人也跟着跪了一片,“这孩子昨天还能喝半碗粥,今天就睁不开眼了,您给看看,是不是粥里……”
刘满仓蹲下身,手指搭在孩子的腕上——脉搏细得像游丝。他又掀开孩子的眼皮,眼白上布满了血丝,再看周围几个百姓,大多脸色蜡黄,有的嘴角还起了泡,一说话就倒抽冷气。
“周虎,去叫陈郎中。”刘满仓声音发紧,“所有人都先到廊下避着,别扎堆。”
陈郎中背着药箱赶来时,额上全是汗。他给孩子把了脉,又翻看了几个百姓的舌苔,脸色渐渐沉了下来。“大人,这不是饿的,是缺盐。”他捋着山羊胡说,“洪水冲了盐井,盐商们趁机抬价,百姓买不起盐,长期缺盐就会浑身无力,水肿,严重的会抽风,甚至……”
“缺盐?”刘满仓皱起眉,“粥里不是加了盐吗?”
“那点盐顶什么用。”陈郎中叹了口气,“大人您看,这孩子的指甲盖都泛白了,是体内电解质紊乱,得赶紧补盐。可现在县里的盐铺,一两盐要卖五十文,比灾前贵了十倍,百姓哪买得起?”
刘满仓心里咯噔一下。甘泉县的盐一向靠城西的盐井供应,洪灾时盐井被淹,盐商们就开始囤积居奇。他前几日听说盐价涨了,却没想到涨得这么离谱——寻常百姓一天的嚼用不过二三十文,五十文一两盐,简直是抢。
“王敬之,查一下县里的盐商,谁在牵头抬价。”刘满仓站起身,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百姓,心里像被针扎了似的,“周虎,你带几个人去盐铺,先赊些盐来,给粥棚的百姓补上,账记在县衙头上。”
周虎领命去了,可半个时辰后,却空着手回来,脸色铁青:“大人,盐铺老板说,没有盐商许东家的话,一粒盐都不卖,还说……还说‘盐是东家的,要给谁,得看东家的意思’。”
“许东家?”刘满仓眉峰一挑。他知道这个许望山,是甘泉县最大的盐商,据说在府城都有关系,平日里就横行霸道,没想到灾时更嚣张。
正说着,门外有人来报,说许望山派人送了封信。刘满仓拆开一看,信纸是上好的宣纸,字迹却透着倨傲:“刘大人台鉴,盐乃国之重器,非寻常货物。今甘泉遭灾,盐路断绝,鄙人勉力维持供应,已是不易。若大人需盐,可按市价向鄙人采买,一两五十文,概不赊欠。另,听闻县衙需柴,鄙人亦有囤货,若大人肯在灾后豁免鄙人一年的盐税,柴与盐皆可半价供应。”
“好一个‘国之重器’。”刘满仓把信纸捏成一团,指缝里渗出汗,“他这是趁火打劫!”
王敬之在一旁急得直搓手:“大人,许望山不好惹啊。他姐夫是府台衙门的通判,之前前任知县想管他,结果被他反咬一口,说知县私吞盐税,最后落了个罢官的下场。”
“我不管他姐夫是谁。”刘满仓声音冷得像冰,“百姓快饿死了,他还想着谋利,这种人,我不能不管。”
当天下午,刘满仓让人贴出告示,限盐商们三日内将盐价降至灾前水平,否则县衙将按律处置。可告示贴出去两天,盐铺的门都关了,许望山更是放出话来:“刘满仓要管盐?他有本事自己造盐,不然就别挡别人的财路。”
粥棚里的情况越来越糟。每天都有百姓因为缺盐晕倒,陈郎中的草药也快用完了,只能用淡盐水给百姓漱口,聊胜于无。刘满仓看着那些虚弱的百姓,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,他知道,和许望山硬拼不行,得想个法子。
第三天清晨,周虎急匆匆来报,说城南发现了私盐贩子。刘满仓眼睛一亮,立刻带人赶过去。只见城南的破庙里,几个汉子正围着一口大缸,缸里装着灰白色的盐块,散发着一股腥气。
“拿下!”周虎一声喝,捕快们冲上去,把几个汉子按在地上。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汉子,叫赵三,是许望山的远房侄子,平日里就帮许望山打理私盐生意。
“刘大人,冤枉啊!”赵三挣扎着喊,“这盐是我自己晒的,不是私盐!”
“自己晒的?”刘满仓走到缸边,捏起一块盐闻了闻,眉头皱得更紧,“这盐里掺了沙土,还有苦味,分明是劣质私盐。按《大清律》,贩卖私盐者,杖一百,徒三年,若盐中掺假致人伤亡,斩立决。你可知罪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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赵三脸色一白,不敢再说话。刘满仓让人把私盐没收,送到粥棚,又让人把赵三押回县衙审讯。他知道,赵三是许望山的人,从他嘴里或许能掏出许望山囤积居奇、贩卖私盐的证据。
可审讯并不顺利。赵三一口咬定私盐是自己弄的,和许望山没关系。刘满仓审了一天,赵三嘴硬得像块石头,还放狠话:“大人,我劝你别查了,许东家不会放过你的。”
刘满仓气得拍了桌子,却也无可奈何。他知道,没有证据,动不了许望山。就在他一筹莫展时,王敬之拿着一本账册跑了进来:“大人,有线索了!”
原来,王敬之在整理县衙的旧账时,发现去年许望山的盐铺报的盐税有问题——账面上写着全年卖盐一万斤,可根据盐井的产量,许望山至少卖了三万斤,剩下的两万斤,很可能是私盐。
“好!”刘满仓眼睛亮了,“周虎,你带两个人,悄悄去许望山的盐仓查探,看看他到底囤了多少盐。”
周虎领命去了,半夜才回来,身上沾着不少草屑。“大人,许望山的盐仓在城北的破窑里,我趴在墙头看了,里面堆了至少十几囤盐,估计有上万斤。他还雇了十几个打手守着,戒备森严。”
刘满仓点点头,心里有了主意。他让人把赵三带出来,把那本账册扔在他面前:“赵三,你看看这个。许望山去年私卖两万斤盐,偷税漏税,按律要抄家流放。你要是肯指证他,我可以向朝廷求情,免你的罪。”
赵三看着账册,脸色一阵青一阵白。他知道许望山的脾气,要是自己被定罪,许望山绝不会管他;可要是指证许望山,许望山的姐夫肯定会报复。他犹豫了半天,终于咬了咬牙:“大人,我说。那些私盐都是许望山让我卖的,他还让我在盐里掺沙土,说是‘降低成本’。他的盐仓里囤了一万五千斤盐,都是洪灾前收的,他说要等盐价涨到一百文一两再卖。”
拿到赵三的供词,刘满仓立刻让人写了状纸,派人快马送往府城。可他心里清楚,许望山的姐夫是通判,状纸未必能递到知府手里。他得先下手为强,把许望山的盐抢出来,给百姓救急。
第二天一早,刘满仓带着周虎和二十个捕快,直奔城北的破窑。许望山的打手们见县衙的人来了,立刻抄起棍子拦在门口:“你们干什么?这是许东家的地方,不许进!”
“奉知府大人令,查抄私盐!”刘满仓掏出赵三的供词,“谁敢阻拦,以私盐同党论处!”
打手们面面相觑,不敢上前。周虎带人冲进去,撬开盐仓的门,里面果然堆满了盐袋,白花花的盐粒从袋口漏出来,在阳光下闪着光。
“把盐搬到粥棚去!”刘满仓一声令下,捕快们和闻讯赶来的百姓一起,扛着盐袋往粥棚跑。百姓们脸上终于有了笑容,有的甚至哭了出来:“有盐了!孩子有救了!”
就在这时,许望山带着一群人赶了过来,身后还跟着几个府台衙门的差役。“刘满仓!你敢抢我的盐!”许望山气得脸都红了,指着刘满仓的鼻子骂,“我姐夫是府台通判,你等着,我要参你一本!”
“许望山,你囤积居奇,贩卖私盐,还在盐里掺假,害死百姓,我这是依法办事。”刘满仓冷冷地说,“你的盐,我会按灾前的价格付钱,但你必须把之前抬价赚的钱吐出来,分给百姓。”
“付钱?我不要你的钱!”许望山吼道,“你把盐还给我,不然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!”
府台衙门的差役上前一步,对着刘满仓拱了拱手:“刘大人,许东家已经把状纸递到府台大人那里了,说您私闯民宅,抢夺财物。请您跟我们回府城一趟,配合调查。”
刘满仓心里一沉,他知道,这是许望山的圈套。可他不能走,粥棚里的百姓还等着盐,赈灾粮还没到,他走了,百姓怎么办?
“我不能跟你们走。”刘满仓说,“甘泉县的百姓还需要我,等赈灾粮到了,百姓安稳了,我自然会去府城解释。”
“刘大人,你这是抗命。”差役脸色一沉,“别怪我们不客气。”
就在双方僵持不下时,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。只见一个穿着官服的人骑着马赶来,身后跟着几个随从。“奉巡抚大人令,传刘满仓、许望山即刻到巡抚衙门问话!”
许望山和刘满仓都愣了。巡抚大人怎么会管这种小事?
原来,刘满仓在派人送状纸去府城的同时,也让人把许望山的所作所为写成书信,送给了陕西巡抚岳钟琪。岳钟琪是雍正皇帝信任的大臣,一向痛恨贪官污吏和奸商,接到书信后,立刻派人赶来甘泉县,要亲自审理此案。
到了巡抚衙门,岳钟琪升堂问案。许望山还想狡辩,可赵三的供词、账册上的证据,还有百姓的证词,都摆在他面前,他再也无法抵赖。岳钟琪当即下令,将许望山革去功名,抄家流放,他的姐夫也因为包庇罪被罢官。
许望山囤积的盐,被全部没收,按灾前价格卖给百姓,他之前抬价赚的钱,也被分给了受灾的百姓。甘泉县的盐价终于恢复了正常,粥棚里的百姓喝上了加盐的粥,那些因为缺盐病倒的人,也渐渐好了起来。
几天后,赈灾粮运到了甘泉县。刘满仓组织百姓们重建家园,修复堤坝,补种庄稼。百姓们感激他,都叫他“刘青天”,有的甚至把他的名字写在牌位上,供奉在家里。
雍正五年九月,天气渐渐转凉。刘满仓站在粥棚前,看着百姓们捧着热气腾腾的粥,脸上露出了笑容。粥里的盐不多,却足够让百姓们有力气活下去。他知道,这场和盐商的斗争,他赢了,赢的不是许望山,而是百姓的信任。
夕阳西下,金色的余晖洒在甘泉县的土地上,虽然田地里还有淤泥,屋舍还有破损,但百姓们的眼里有了光。刘满仓知道,只要百姓们还在,甘泉县就还有希望。他转身往县衙走,靴底的泥浆已经干了,踩在地上,发出清脆的声响,像一首希望的歌。